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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I永远不会离开你,猫猫也一样 | 科幻小说

沙陀王 不存在科幻 2021-12-06
这篇小说收录于《猫不存在》。

《猫不存在》是未来局“不存在科幻选集”系列的第三本。从猫开始,全世界的科幻名家带你走出熟悉的日常,去往未知的奇境。17个国内外科幻作家有关猫的科幻故事,5篇与猫相关的科幻趣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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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陀王 | 一个喜欢写字和缝衣服的工程师。代表作品《天衣无缝》《鞑靼树羊》《荒野花园》《千万亿光年之外》。

猫什么都知道全文约11600字,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
离家出走后,她还是头一次在这种寻常的日子里回来。往常她只有在生日那天才会回家,可这一天既不是她的生日,宇宙间也没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。外面风和日丽,没有狂风暴雨,也没有电闪雷鸣,她吃得很饱,还抓了一只山雀和一只田鼠,玩弄一番之后,她放掉了田鼠,然后把山雀咬死了。姥姥不喜欢她这样,但谁又能管得了她呢?没人管得了她。她是自由的,完完全全自由的,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。


生活里缺什么吗?其实并不。这一天什么日子也不是。金宝悄无声息地一路走回家去,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,扬起头。她不是客人,她曾经住在这里,可她也不是人类,没必要走正门。她纵身一跳,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去,就像是一个寂寞的影子,没有主人,没有黑夜。


姥姥躺在床上,半睡半醒。啊,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,只是这熟悉的一切里还带着些陌生的味道。金宝跳上她的床,直往她的手心里拱,然后像个鸵鸟一样撅着屁股蜷缩在那里。她一直就喜欢这个姿势,每次她这么趴着,姥姥就说她像是一只小猫,说她刚被送过来就那样,像只小猫。姥姥说着就喜欢摸她的脑袋,她的耳朵被抚下去,然后抖一下,又支棱起来。小猫,哼,她可从来都不是小猫。可这一次姥姥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,更别说摸她的脑袋和耳朵了。姥姥偶尔醒来,眼神也变得浑浊,看到她,也跟几乎没看到一样,浑然不觉。金宝凑过去,卖力地舔舐着她沉重的眼皮,就像是在舔舐自己的毛。姥姥慢慢地醒来,定睛看她,突然轻轻地叫着,“阿金。”金宝僵住了,谨慎地审视着她,不知道她到底是梦还是醒。那一刻,她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,可姥姥突然笑了起来,笑得很开心,说,“你来看我吗?是来带我走的吗?老头子怎么没来?”她垂下眼,伸出爪,小心地按在姥姥费力伸出的手上,然后很轻地叫了一声。糊涂的姥姥,她是金宝,不是阿金啊。


那几天姥姥的呼吸都很重,每一下都像是一声心跳,她依偎着她,闭着眼睛,仔细地聆听着,数着,记着。从前姥姥跟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她总嫌姥姥太呱噪,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。这时候姥姥总也醒不过来,那么的安静,她却非常非常地不喜欢。


姥姥到最后也没再醒来。妈妈不停地跟爸爸说,说有些人会有回光返照,不知道为什么姥姥没有。她像是在生姥姥的气,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。姥姥离开的时候,她还在照顾宝宝,因为宝宝也病了。妈妈大概是太累了,所以没留意到监护器的通知,错过了姥姥的临终时刻。姥姥就那样沉睡不起了,妈妈红着眼眶说起葬礼和墓地的事,说要把姥姥和姥爷安葬在一起。金宝紧紧地盯着她们的嘴唇,她知道她们要把姥姥带走,也知道姥姥从此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,也知道姥姥以后终于能跟姥爷在一起,再也不分离了,这些她都听懂了,也早就知道。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,她不得而知。她只知道她不喜欢葬礼。虽然她只参加过姥姥的葬礼,可她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:她不喜欢。花圈,纸钱,白色的麻布,烧着纸灰的瓦盆,还有动态照片,就好像把活人关在了小匣子里一样。从此以后,葬礼上的那个人,就再也见不着了。然后是墓园。安静,清洁,一丝不乱,像医院,像爸爸的公司,像是一个安静的,露天的博物馆,只有过去,没有现在。姥姥的相片对着她微笑,就好像看到了她一样。可那个相片里小小的姥姥,既不会摸她,也不会跟她唠叨,不会捏她的爪子,更别说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烧鱼吃了。金宝最喜欢吃的是黄鱼,大黄鱼或者小黄鱼都行。每年她过生日,姥姥都会专门去码头的海鲜市场给她买一小桶黄鱼,拎回来先让她挑一条活吃,然后再挑两条小的不放盐,用小火慢慢地炖上,晚上再吃一顿,还有鱼汤可以喝。 姥姥不在了,家里就没人给她烧鱼了吧。姥姥那张床变得那么空,那么大。她记得从前她躺在这张床上睡觉的时候,总觉得地方很窄,伸展不开,不是被踩住了脑袋,就是被被子卷住了尾巴。怎么会变得这么大呢?她头一次陷入了迷茫。她以为她什么都知道,原来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? 妈妈看见她跟了回来,又惊又喜,激动地把她抱了起来亲了很久,还特意去码头的海鲜市场买了一桶小黄鱼,做了清炖黄花鱼给她吃。她嗅了嗅,迟疑了一下。不知道为什么,妈妈明明做了跟姥姥一样的事情,可她却觉着鱼的味道变了,跟以前不一样了。妈妈蹲下来看她,哀求般地看着她,就好像要哭一样,“金宝,你不吃点家里的鱼吗?”金宝仰起头,迷惑地看着她。她身上有姥姥的味道,她做着和姥姥一样的事情,说着和姥姥一样的话。可她是妈妈,不是姥姥,金宝知道,她也知道,所以,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妈妈伸手摸她的头,她轻轻一扭,灵巧地避开了。


我为什么要回来呢?她看着妈妈,往后退了两步。她想不明白,甩了甩尾巴,转过身,慢悠悠地离开了。


木桶打翻了,鱼散落了一地。其中的一条突然激烈地翻腾了起来,好像这样做就能回到海里一样。妈妈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手里,过了片刻,突然放声大哭起来。她走了很远,还能依稀地听到。


离开家以后,她常去墓园。以前她跟姥姥去过,那时候是去看望姥爷。不过现在只有她一个了。


她当然知道妈妈爸爸都什么时候去墓园,她什么不知道?可她不打算跟她们一起,她甚至都不打算跟她们碰面。


她静悄悄地,孤身一个前去那里,去那里看姥姥,顺便看看姥爷。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,但她已经习惯了,习惯了来墓园看看这个早已死去的男人。姥姥过去常说要来陪他,因为他一个人在这里怪寂寞的。所以当她终于被葬在这块墓地了以后,金宝并不觉着意外,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。金宝只是……,只是觉得墓园里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。那个相框里的姥姥也会看着她,笑眯眯地叫她金宝,还会跟她说说话。可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,那就是一段回忆罢了,只不过比回忆里的那些离她更近一点而已。 除了去墓地,她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闲逛了。以前即便是流浪的时候,她也有一个精挑细选,很好很好的位置。风和日丽的时候,太阳光暖融融得,就像是一块快要烤化了的白玻璃。她会慢悠悠地走到那个位置,轻轻地晃着尾巴,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。那里可以看到她以前的家,那个位置正对着她在家时常卧着的窗台,朝南那间屋子的窗台,从窗户外面看过去,里面发生了什么都看得见。那是她当初最喜欢的位置。每天上午十点的时候,她就会准时地跳上去,那儿有一个草编的垫子,姥姥用粗棉布絮了棉花,缝了个褥子,铺在上面。每天的那个时候,白色的阳光像是蒸屉里的大馒头,膨胀着,一切都被晒得暖融融的,蓬蓬的,带着太阳的味道。然后她跳上去,四肢蜷缩,眯着眼睛卧在那里,看着窗外,就像是一尊安静的石像,几乎都不怎么动弹。姥姥也总是坐在窗前,她跟金宝一样,喜欢晒太阳,喜欢眯着眼睛,不喜欢动弹,容易打盹儿。


在离家出走,四处流浪的那些日子里,金宝常常会回到那个位置,晒着太阳,安静地窝在那里,看着她曾经的家,就好像她还在家里,好像还能听着姥姥低声的念叨。她记得那个位置是真的好,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,简直可以一辈子都不挪窝。她记得她总是在那里呆很久,直到太阳把她晒得浑身发热,直到日头偏移,她这才站起身来,抖抖身上的毛,默默地离开。她从那个位置能看到家里。姥姥好像还是跟以前一样,有时候带着眼镜,有时候摘掉,出神地望着窗外,也不知道想些什么,也不知道在想谁。不过她知道姥姥看不见她。人老了,记性不好,眼神也不好,远了近了,都看不清楚。所以她喜欢那个位置。


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,但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。她还是走街串巷,风吹日晒,亲手抓捕她的猎物,追逐着她的玩具。她吃山雀,老鼠,蚂蚱,壁虎,她在城市里穿岩走壁,爬高走低,悄无声息,就像是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。天气好的时候,她就窝在那个位置,眯着眼睛晒太阳,然后偶尔地,看着她曾经的家。 但她再也看不到姥姥了。不是相片里的那个,而是活生生的,温暖的那个人。妈妈,爸爸,宝宝,都还在那里,但是家里少了一个人,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。没有姥姥,她不想回去。


金宝还是跟往常一样,在她的那个老位置,窝在阳光里,远远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,看着里面的动静。姥姥走了之后,宝宝又生病了,妈妈和爸爸都忙得团团转,人都憔悴了。她还记得宝宝小时候有多不安分,精力有多么的旺盛。他总是缠着姥姥,总是要姥姥陪他玩,还总是喜欢大声地嚷嚷,就像是只音量超大的八哥,呱噪极了,而且翻来覆去地永远都只会说那几句话。有时候姥姥被他缠得没了法子,也会哄他,摸摸他的头发,捏捏他的脸蛋,但有时候也会说,“姥姥累了,你跟金宝玩会儿吧。”那种时候她立刻就警觉起来,紧紧地盯着宝宝,虽然尾巴还是软软地甩动着,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,随时准备逃走。人类的宝宝可不比小猫,不乖了你随时都可以咬着它的后颈给它上上课。人类的宝宝力气大,又傻,好奇心旺盛不说,破坏力还巨大无比。宝宝转过头来蠢蠢欲动地看着她,她的尾巴不动了,毛也立了起来,准备随时从窗台上跳下去。但是宝宝对她笑了一下,傻乎乎的,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地叫着她,“金宝!”唉……这个傻娃娃,只会缠着她和姥姥不放。这么大了,还是只会喊姥姥和金宝,其他的根本就叫不明白。


宝宝摇摇晃晃地爬了过来,就像一头笨拙的大象,然后伸手抓住了她微微摆动的尾巴。她打了个激灵,强忍着想要挠人的冲动。宝宝胡乱地揉弄着她的额头,她的胡须,天哪!她皱着脸,忍耐着,就像是一个圆滚滚的毛球,任人揉搓。宝宝把她的尾巴含在嘴巴里,濡湿的口水滴滴答答的,她终于忍受不了,努力地想要挣脱逃跑,可是宝宝的力气出奇得大,拽紧了她分毫不放,还不住地傻笑。她尝试了几次,还是无法逃脱,终于默默地放弃了。她收起爪子,趴在那里,肚皮贴在地面上,像一张被剥下来的毛皮。她瘫在那里,闭紧眼睛,在心里默念道,他小,他傻,他还什么都不懂,我可以忍耐。


她当然知道怎么让他松手,猫什么不知道?可她不会那么做。宝宝终究会长大的。等他长大了就知道分寸了,下手也不会这么没轻没重的。在那之前的折磨,她想她还是可以暂时忍受一下。


可她到底还是离开了。宝宝就像是一个呱噪的太阳,姥姥,妈妈,爸爸,全都像是星星一样地围着他转。她以为她忍受得了,她喜欢窗台上的那个位置,也喜欢姥姥炖的黄鱼,可生活慢慢地起了变化,最终,她还是悄悄地离开了。就像是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,消融在城市的黑暗之中。


不过她每年生日的时候还会回去。姥姥会照旧去海鲜市场买一小桶黄鱼,回家以后先让她挑一条活鱼吃,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,还跟从前一样。她吃完活鱼,会陪姥姥在屋子里再坐一会儿,等到姥姥开始犯迷糊,或者打盹儿,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,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。她每年都盼着那一天。她不稀罕长寿面,也对生日蛋糕完全不感兴趣,只有姥姥的黄鱼,是她念念不忘的美味。但是如今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

那些天的天气并不怎么好。要么是阴云密布,要么就下些毛毛细雨,总是看不到太阳。虽然这样,可她还是一直守在她的那个老位置,一如既往地往那个窗户里瞧着。宝宝病得很厉害,可她不愿意回家去。这跟姥姥那时候不一样,姥姥要走了,她知道,所以她才会回去。可是宝宝还小,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他总会好起来的。这跟姥姥那件事不一样。小孩子生病总是看起来很吓人,但好起来也很快。就是这么简单,这些她全都知道。


但有一天,宝宝也被送走了。她警觉起来,不知不觉地就跟了上去。宝宝也被送到了姥姥的那个墓园,就像当初他们送走姥姥一样。那天的墓地里几乎没有人,只有爸爸和工作人员。工作人员将宝宝的相片安放好了以后就离开了,墓碑前只剩下了爸爸一个人。他怔怔地站在那里,看着姥姥和宝宝的照片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金宝走了过去,蹭了蹭他的裤脚。金宝以前从来不肯亲近他,但这一刻,墓园里这么的安静,周围又没有旁的人,她特别允许自己破个例。爸爸惊讶地看着她,低下头想要笑,却好像忘记了怎么笑,脸上的神情变得那么古怪难看。他伸手抓住她,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,就好像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。金宝被他抱得几乎喘不上气来,叫了几声,但始终没有亮爪子。爸爸稍微松开了一点,抱歉地冲她笑了笑,那笑意里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悲伤。


爸爸把她抱回了家。妈妈病了。她躺在床上起不来,一动不动的,眼睛里什么都没有,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。爸爸把金宝抱到她的面前,她眼底微微地亮起了一丝光,但很快又熄灭了。她翻过身,面无表情地看着墙。金宝从爸爸的手里挣脱出来,在家里巡视着,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遗像,那里面有姥姥和宝宝。她跳上桌子,走到了遗像前面,窝在那里,看着遗像里的姥姥和宝宝,看着相片里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被选定的,笑眯眯的片段,她的尾巴从桌子上面垂了下来,轻轻地摇晃着,像是个钟摆。


就这样,金宝又在家里住了下来。妈妈对金宝和爸爸都视若无睹。那段日子的妈妈简直就像是个空壳,也不会哭泣,也不会叫喊,她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,无论爸爸跟她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,也不会回答。就像姥姥讲的那些故事一样,她的灵魂已经去了遥远的地方,无论他们说什么,她都已经听不到,也不想听了。


有一天早晨,爸爸突然找了个猫笼,把金宝一把抓住塞了进去,带到了外面去。他一路上总是在说话,仿佛是在自言自语,又象是在跟她商量,他说,我带你去看看吧,怎么样?你先看看,到时候也说两句。咱们先看看,你说怎么样?金宝在猫笼里转来转去,只觉得莫名其妙。看什么?她想,你是要去码头给我买黄鱼吗?妈妈买的我都不想吃,你买的就更不要提了。


但他们没去海鲜市场,相反的,他们去了爸爸的公司。他把金宝搁在接待室的沙发上,她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很久,出乎意料地,爸爸带着一个人出来了。


金宝原本还在不满地挠着猫笼,但在看到爸爸身后的那个人时,她突然停了下来。宝宝,那是宝宝。她警觉地盯着他,身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,宝宝突然冲她一笑,然后叫道,金宝!她的身上好像窜过了一道闪电,僵在那里,半天都动弹不得。爸爸似乎很意外,问他道,“你还记得金宝?”宝宝撅起了嘴,说,“金宝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啊!”爸爸看起来有些恍惚,喃喃地说,“哦,对了,我给你接入过姥姥的看护系统……”宝宝熟练地打开猫笼,把她抱了出来,伸手粗鲁地摸着她的毛,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,“金宝!”这家伙力气太大了,到底是怎么控制身体!她发出了警告般的声音,爸爸坐立不安,就算是隔着猫笼,她也能嗅到他紧张的气味。她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,但最后还是忍住了。她现在明白爸爸带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,她只是没料到爸爸会真的做出这种决定。这不是自欺欺人吗?


宝宝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,脸颊埋在她的肚皮上,那皮肤带着温暖的热度,还带着心跳和呼吸,她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挣扎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这一切都好像真的,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。爸爸小心翼翼地盯着她,就好像在观察她的表情一样,就好像他看得懂一样。爸爸摸着她的头,声音里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哀求,好像是在问她,又好像不是,“我们一起回家吧?好不好?”


宝宝仍然抓着她不放。金宝被困在那个坚固的怀抱里,仔细地观察着宝宝的表情。她不确定怎么才能让他松手,她甚至开始担心万一在自己剧烈挣扎的时候他突然坏掉了怎么办?她不想冒险,所以她打算顺其自然,就这样吧。最后,她还是跟他们一起回去了。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可她还是回去了。


金宝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。无论这个人是谁。但是这个新回家的宝宝经常盯着她看,那种感觉让她想起离家出走时被她捕猎的那些小东西。不知道它们当初是不是也有着如她此刻一般毛骨悚然的感觉。开始的时候,金宝尽量地躲着他,在妈妈看来,这就好像两个孩子在玩捉迷藏。现在妈妈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,整个人也好像恢复了正常,虽然金宝很怀疑这种“正常”是否真得正常。


他们刚回来的时候,妈妈还是糊里糊涂的,但一看见宝宝就抱紧了不肯放手,一遍一遍地问道,宝宝,你去哪里了?爸爸在一旁屏着呼吸,就好像生怕他会答出什么要不得的话来。但他撇撇嘴,说,我想姥姥了,我去看姥姥了。爸爸愣住了,看起来很意外,大概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。


妈妈紧紧地抱着他,闭紧了眼,脸颊上一片濡湿。她好像完完全全地相信了,一点儿也没怀疑。大概就连爸爸也没想到一切居然会这么的容易,这么的顺利。毕竟宝宝出事和姥姥的过世离得太近了,妈妈那么的痛苦,他也备受煎熬,到底怎么才能让这个家庭重新走出这一重重的打击呢?他带宝宝回来的时候,大概也是捏着一把汗,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吧?


金宝不知道爸爸到底给这个宝宝录入了一些什么样的资料,不外乎姥姥的监护系统和家里的监护系统。说实话单这两个系统里面宝宝的资料已经算是很全的了。所以这个宝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她一点儿也不意外。姥姥被带走的那天晚上,宝宝就说过类似的话。他还生着病,哭着闹着要去找他的姥姥,说他想姥姥了,要去看姥姥。那时候妈妈在叠姥姥的衣服,她要把这些再也没人穿的衣服收起来放在箱子里,爸爸劝她歇一歇,先不要干了,可是她不肯听。所有的一切,金宝都记得很清楚。金宝什么都记得,什么都知道。


这个新的宝宝给这个家带来了巨大的改变。一切似乎都慢慢地好转了起来。妈妈虽然还会时不时地陷入恍惚,产生混乱,但已经逐渐恢复了正常的作息,眼底也慢慢有了神采。只有金宝对此很怀疑。这个骗局真的能一直维持下去吗?妈妈去扫墓的时候怎么办?宝宝就快要上学了,他一直长不大怎么办?到时候爸爸怎么办呢?就象姥姥说得那样,纸里是包不住火的。骗人这种事情,终究会败露,与其惶惶不可终日,还不如趁早坦白。可爸爸什么也不说,他还是那样,他好像觉得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。


宝宝还是喜欢盯着她看,周围没有人的时候,他是这么对她解释的,“我想多了解你一点。”金宝听了更觉着毛骨悚然。也许爸爸只给他录入了监护系统一部分的记录。她离家出走的时间的确有点长,在这期间监护系统里的确没有她。不过他为什么要抓紧一切机会研究她,了解她呢?难道是害怕她会戳穿他的谎言吗?金宝讨厌被他这样盯着看。他说过的话也都是宝宝说过的,一模一样,或者顶多是把短句拆开了再组合一下。宝宝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都很清楚,甚至连那些毫无意义,充满口水的咿咿呀呀,她都牢记在心。所以每当他开口说话,她的脑海里就回声般地想起宝宝的声音,她看着他,就像看着云层在水中的倒影一样,这其中的不同是那么的清晰,她从来不会搞混。可是妈妈似乎真的分不清,她好像觉得宝宝一直都在,从未离开过。人类的大脑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。她每天都忙得团团转,并没有时间想别的。她每天都忙着照顾宝宝,还有离家出走又回来的金宝,虽然金宝觉得自己并不是自愿回来的。爸爸终于回去上班了,停止了无限期的休假。宝宝每天都在追着她玩,不过金宝知道他是在观察自己,就好像她在观察那些被她抓住又放掉的猎物一样。那个草编的旧垫子又被妈妈从箱子里翻了出来,已经有点儿坏了。妈妈又去买了个新的,更大更漂亮,妈妈象姥姥一样,亲手给她絮了一个棉花的褥子,放在草垫子上面,然后把她抱上去,温柔地问她喜欢不喜欢。她勉为其难地踩了几脚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,这才眯着眼睛窝了下来。


到了十点,太阳的光还是那么的暖融融,就像一块轻盈的毯子,充满了热量和温度,把你从头裹到脚,严严实实,一点儿也不放过。太阳没有变,她也没有变。这个家似乎也还和从前一样,妈妈有时候会停下手里的事,神情恍惚地对爸爸说道,我总觉得妈还没走,还在。爸爸紧张起来,安抚她说,妈已经不在了,你别想了,想多了伤心。你还有我和宝宝呢,你身体坏了,我们怎么办呢?


金宝知道,这个家已经不一样了。爸爸带回来了另一个宝宝,可姥姥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埋葬在墓园的宝宝,陪伴在姥姥的身旁,他们是不是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?太阳还是那个太阳,窗台还是那个窗台,妈妈还是那个妈妈,爸爸还是那个爸爸。可姥姥不在了,宝宝也不再是那个会拽她尾巴,流着口水叫她金宝的宝宝了。


金宝开始喜欢上呆在墓园里的感觉了。那里安静,不受打搅,你可以找一块儿阳光好的地方,一睡一整天,几乎没人过来。她在这个世上已经太久了,该见的她基本都见过了,她觉得她已经丧失了对这个世界探索的兴趣,可以在这里一直一直地待下去。


不过有时候宝宝也会跟着爸爸来墓园。妈妈不允许他单独出来,所以只有爸爸陪着他。这种时候,金宝就会觉得有点烦,因为她来墓园,就是为了躲避宝宝。妈妈自己不肯来墓园,这其中的原因很微妙,金宝觉得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,就好像总是顺着妈妈的意思行事的爸爸一样,他应该也是知道的,大家只是避而不谈而已,人类总是这样。


爸爸去借水桶和抹布,他要擦一下墓碑。突然之间,这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。宝宝盯着她,还有相片里的姥姥和宝宝,突然问她,“你有感情吗?你会想他们吗?”金宝爬在墓碑上,一下下地甩着尾巴,瞪着他。她是一只猫,她不想念任何人,她也没有感情。宝宝又问她,“你不会老吗?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,我看姥姥的监护记录,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子。”金宝的尾巴不动了,她警惕地看着他,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生物 。她知道他为什么关心这个,她什么都知道。因为爸爸在计划给他申请夏令营,这样的话,等他离开再回来,就会“长大”一些。


宝宝继续追问她,“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?还是不知道?”金宝不想理睬他,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,她只是不乐意被一个假的宝宝这么质问,也不乐意回答这种质问。这时候爸爸回来了,爸爸说,“她跟你还不太一样,不能这样比。”宝宝盯着爸爸看,说,“爸爸,金宝只要做一只猫就好了,她像不像猫,根本就没有人在乎。可我呢,如果我不像人类,不像你的孩子,你就会销毁我吧?”金宝这才明白他心里的疑问,明白了他这么问的缘由。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安抚妈妈,所以他越像宝宝,那么这一切就越有可能成功。但他越像宝宝,妈妈就越有可能意识到现实和错觉之间那条微薄的分界。如果有那么一天,妈妈彻底清醒过来,他的存在,也就没有了意义。


爸爸看了他好一阵儿。这里没有妈妈,没有别人,爸爸没有说话,甚至没打算费心地敷衍一下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沉默地用抹布擦着墓碑,他擦完了姥姥的,然后又擦宝宝的。宝宝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好像还在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。爸爸擦完之后,把抹布扔在桶里,他说,“宝宝,来扶我起来。”他伸手去扶爸爸,他还是有很多的问题,“金宝为什么跟我不一样?我们型号是一样的。”爸爸静坐在墓碑前,并不看他,也不回答他的问题。相片里的姥姥仍是笑眯眯的,那一刻,正好是她抱起金宝的模样。姥姥的人生,从那一刻就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。通过金宝的眼睛。


她记得很清楚,姥姥看到她的那一刻,眼底放出光来,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叫了一声,说,呀!真的跟我小时候养的阿金一模一样啊。你们这么厉害!爸爸被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夸奖,又得意又不好意思,他解释说,“就是照着您的照片做的,不过……”那只叫做阿金的黄猫,只有一点点影像资料,“我不熟悉阿金的行为模式,所以没敢贸然输入,怕您收到了不喜欢。”这种设计上的妥协,让爸爸觉着有点难为情。“喜欢!我很喜欢!跟我的阿金简直一模一样呀。”姥姥带起了老花镜,仔细地看着她,简直喜不自禁,说,“没想到现在科技都这么高端了!”她喵喵地叫着,就像是一只粘人的小猫。她被输入了小猫幼仔的学习模式,可她的形体已经是成猫的形态了。初来乍到,她还不知道要如何跟这个人相处呢。


“你看着是个大猫了,可还是宝宝呢。”姥姥笑了起来,像是个少女。那是她记得的,姥姥最初的笑脸。那张笑脸和姥姥床头相框里那个抱着黄猫的少女重合了。


姥姥怜惜地摸着她的脑袋,挠着她的脖子,跟她说着亲热的悄悄话,“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?你毕竟不是阿金呀。”她顽皮地用爪子拨弄着姥姥的手,就像是一只热爱游戏的小猫咪,姥姥被她傻乎乎的举止逗得直笑,想了想,说,“你也是只黄猫,就叫你金宝吧?”


于是金宝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,可那时候的她还处于兴奋模式,还在学习一切,她扑着姥姥的手和衣袖,就像是一只活泼的小猫,只不过她又大又重,一点儿不像小猫那么的无害。


后来姥姥跟她讲自己是怎么捡着阿金的。“那天下雨,她就在路边叫,一直叫一直叫,特可怜,我就把她捡回来啦。你姥爷还不乐意呢,发了好几天的牢骚,后来他比谁都疼阿金,瞒着我给阿金买鱼吃,把她惯得不成样子了。”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笑,可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姥爷的相片后,她轻叹了一口气。金宝没见过活着的姥爷,她只见过相片里的。她来的时候,姥爷已经不在了。


姥姥叫李秀华,她说年轻的时候姥爷经常站在窗子下面喊她,秀华!然后姥姥就会探出头去,哎地答应一声,那时候阿金也会探出头去,喵的一声,扒在那儿往下看姥爷。姥爷逗她,说,“嘿!金子!你下来,爸爸给你买鱼吃!”阿金就好像听懂了一样,居然真得往下跳,姥爷看她直往下跳,还被吓了一大跳。后来姥爷真给她买了好些鲜鱼吃,姥姥埋怨说,“你这个死老头子!就会收买人心!还说阿金傻,阿金才不傻,这不过是二楼,它好歹也是一只猫,有什么不能跳的?”


金宝的尾巴一摇一摆的,无意识地扫过地面。她后来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过,阿金第一次见到姥姥,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?离家出走的时候,她也曾在磅礴大雨中迷失了方向,身旁也偶尔有人经过,可并没有谁会弯下腰来看她一眼,然后把她抱回家去。在风和日丽的时候,她路过公园,看到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手牵着手在湖边散步,她绕到他们的前面,想看清他们的脸。他们跟姥姥有着相似的笑容,可他们都不是她的姥姥和姥爷。 姥姥那时候已经生了病,开始犯起了糊涂,见着她的时候,会叫她阿金,还会叫姥爷的名字,不停地找着姥爷,问他去哪儿了。后来,金宝回去的就少了。 大概人老了,病了,都是这样子吧。不停地重复着过去的回忆,就像是卡在了时空的缝隙间。姥姥说,阿金总是喜欢揣着手,就像是穿着袈裟的弥勒佛。她找出一张相片来给金宝看。那张相片里,姥爷指着那个揣着手的胖弥勒佛,冲着她们说,“像不像咱们家的金子?我想金子啦,等我回去!”她举着相片,带着笑意,小声地埋怨着,“这老东西,只想阿金,都不想我吗?”姥爷再也没能回来,那张相片留住了姥爷最后的样子。还有他念叨金子的神情。


金子,金子,总是金子。金宝站在她的床前,看着她回想过去,沉浸在那个金子和老爷的世界里,那么的甜蜜,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。可金宝却宁愿她还是自己的那个姥姥,而不是金子和姥爷的那个李秀华。


她陪伴了这个人类很久很久,她看着她慢慢地老去,慢慢地衰弱,慢慢地忘记,慢慢地凝固在过去的某个时空。可她自己呢?她不会老去,不会死亡,不会受伤,也不会饥饿,不会发情,不会爱,不会思念,更不会痛苦。有时候她想爸爸一定是搞错了什么,她是一只永远不会长大,也不会老去的黄猫,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?只是一部行走的监护仪器吗?只是一个死去的碳基生命的替代品吗?难道,到了最后,她就只是姥姥生命里一个影子般的过客吗?就连临死的那一刻,姥姥叫的也是金子,而不是她的名字。可她的名字也是姥姥取的呀?


她仿佛拥有生命,仿佛拥有自由,仿佛拥有无尽的时光,可她知道,她也一一尝试过了,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。


她想要什么呢?她不知道。爸爸从来没有告诉她,她体内的那个声音,那套一直在运作的东西也没有告诉过她。她就像是个真正的猫咪,只不过是不老不死。


她甚至开始羡慕起这个假的宝宝了。大概就像她是金子的替代品那样,宝宝也是个替代品,可是这个宝宝显然比她更加的重要。他有着存在的意义,有着明白的使命,哪怕这种意义和使命会让他走上毁灭的道路。但她想,一切都在这微妙的平衡中吧。宝宝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,一直地陪伴着妈妈。你敢说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吗?在她看来,人类是最善于自欺欺人的,不是吗?


毕竟,猫什么都知道。


她跟在爸爸和宝宝的身后,慢慢地走回家去。她回头去看,他们的影子在日光下拉得很长很长,就好像被身后的墓地牵扯着,迟迟不肯放手那样。


她当然知道家里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。可她却仿佛受着指引一般,一次次的,仍旧回到那里去。她想起她第一次是怎么被带回去的。她在那栋白色的建筑里睁开了眼睛,爸爸紧张地看着她,摸着她的脑袋,她喵地叫了一声。一切都是自然而言的,身体里的某个东西,或者某套东西告诉她应该这么叫。爸爸露出释然的笑容,那时候他还那么的年轻,头发又黑又硬,可他的心肠却很软,就像姥姥说的那样,头发硬的人心肠都软,这个女婿,我看不错!


那时候她还不曾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这个世界,可是很快地,她就会遇到一个她愿意守护的人。那个人有着温柔的笑容,慢悠悠的声音,带着一副老花镜,摸着她的脑袋,拖长了声音,叫她金宝。这个名字是很美很美的,意思是金色的宝贝,金色的孩子,最宝贵的东西。


那时的阳光是那么的温暖,就像是融化的白玻璃,将空气里的一切都凝固在光线里,带着声音,带着气息,带着颜色,带着温度,就像相片一样,全部都清晰准确地记录在她的身体里。


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家出走,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。她想爸爸还是把她造得很成功,她看起来跟一只真正的猫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。就像宝宝也会困惑一样,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情,这没什么。造物对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平的。无论是对人,还是对猫。


金宝低下了头,狼吞虎咽地吃着妈妈给她留的猫饭,在妈妈给她做的新草垫子上挠着爪子,然后跳上了桌子,安静地站在姥姥的照片前,轻轻地叫了一声。我回家了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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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
在许多养有宠物的家庭里,猫狗等动物们,其实已经被视为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了。许多科幻小说会设想,如果身为亲人的家庭成员被一个人工智能替代将会怎样,那么,在家中一只猫的视角看来,这种替换意味着什么呢?如果这只猫本身也被替换了呢?沙陀王的这篇小说,将一个人工智能时代的养猫家庭,放到了读者面前,为我们讲述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悲欢离合。——宇镭
沙陀王科幻小说 短篇科幻小说合集
本周科幻小说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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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宇镭  图 《猫的报恩》截图点击「阅读原文」,收获2019-2020年科幻小说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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